最近,一封万字长文《一个普通北大人的命运与冒险——怎样避免家庭和学校对人造成的长期伤害重演?》在网上热传。
作者王猛符合所有“别人家孩子”的特征:从小成绩数一数二,高考理科状元,被北大最好专业之一的生物专业录取,又成为美国排名前50的大学研究生。
但是他已经12年不回家过春节,6年前,他与父母决裂,拉黑了父母所有的联系方式。如今,他又写下万字书信控诉父母的“过度关爱”。文章发出后,在网上引发了热烈的讨论,但是也不可避免地演变成了站队选边。
一方认为王猛指出了中国式父母的极度控制欲和对孩子造成的伤害;另一方则认为王猛夸大其词,甚至骂其为“白眼狼”。
这本是一起私人事件,只关乎王猛和其父母,和网友们毫无关系。而它之所以会成为公共事件,引发大众的讨论,就在于这不仅事关王猛和父母孰是孰非的问题,而且是在于其背后所反映出的社会共性。
这个时候,如果还在选边站队未免太过肤浅,也让此次讨论丧失了价值。其实,与其去争论王猛和其父母谁比较有理,不如深入地去探讨事件背后的深层次意义。
从表面看,这可以简单地解读为又一次代际之争。和王猛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大多比较理解这种情绪,很多人在成长的过程都遭受过来自于父母的控制、打击、忽视甚至是言语或是身体上的暴力。
就像王猛在文中所写,“如果教育的目的是控制孩子,那我父母真的是出类拔萃的模范!”而这些带给他们的痛苦已经形成了童年创伤,甚者发展为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而父母却认为不可理瑜,明明“正常的”孩子,为什么就这样了?他们认为那些都是小事,也根本谈不上什么伤害,为何不能“举重若轻”,为何老是揪着过去不放。
客观地看,如果站在双方的角度,或许他们的解读都是合理的。而公众在评价这件事情的时候,也不自觉地将自己带入到符合自身身份的角色中。
这当然无可厚非,而且这些所宣泄出来的情绪也是有必要的,每个人都有表达自身真实感受的权力。但是仅仅有情绪则是不够的,在这个时候也许可以试着将自己从中抽离出来,作为一个绝对的局外人来看这种冲突。
父母的问题一览无余,他们的控制欲皆来源于他们没有将孩子看作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所以父母会用各种方式将孩子变成自己心目中的那个理想的形象,也就是所谓的“别人家的孩子”。
而现在王猛的困惑也在于此,他觉得父母错了,而父母并不觉得自己错了。其实这就是人们所有痛苦的根源,就在于对方没有满足我们的期待。就像网上那句流传很广的话“我们一生都在等待父母说对不起,而父母一生都在等待我们说谢谢。”
这就是典型的错位,双方都是在自己的语境中自说自话,而实际却都没有从对方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
你不是父母心中的理想孩子,父母也不会是你心中所期待的完美父母。而大多数人的痛苦则来源于此,他们都太希望于将自己的理想人格投射到其他人的身上,如果没有实现,就痛苦不堪。
这点不仅体现在父母一方,很多孩子就是如此,他们会对父母抱有很多期望,比如有钱、有文化、有权势、有爱心等,也会羡慕“别人家的父母”。
这其实就是一种“我执”,它是个牢笼,既约束了别人更让自己画地为牢。因为除了你自己,没有人有义务帮你去实现那个所谓的“理想人格”,父母、子女、情侣、朋友等任何一种关系都是如此。
鲁迅曾经说过:“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这是一个很残酷的事实,理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对于任何一种关系都是如此。
人们并不能也没法去要求他人去理解自己,王猛也是如此,他的控诉或许很有理,但是现实却是人是观念和思想的产物,在父母的思维方式中,他们很难意识到那些行为是不应该的,即便他再痛苦或是愤怒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作为个体,每个人都应该面对过去的情绪和创伤。所谓成熟就是尽可能地理解自己,但不去奢求别人的理解。
虽然对于这件事的讨论很激烈,但这其实一点都不新鲜,还是新旧思维的冲突,传统思想所奉行的是“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的忠孝节义,在这套礼教中,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实际是相当于专制社会中的君臣,父母拥有绝对的权威,所谓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个体是没有任何的个人自由的。
而现代社会则强调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并且个人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其实这种讨论,实际在一百年前就已经展开了,当年浩浩荡荡的新文化运动的主旋律就是反封建反礼教,当时大量的文化巨匠和革命领袖都在激烈地反抗着传统孝道。
最为典型的就是巴金的《家春秋》,小说描述五四时期成都高家公馆的大家族,就是以年轻人对于封建的家长制度的反抗为主题的。这实际已经不能简单地解读为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冲突,而是个体意识和自由的觉醒。
正如1918年,鲁迅写下了一篇挑战旧制度的文章——《狂人日记》,主人公“狂人”用另类的眼光来审视、批判、控诉“吃人”社会的罪恶。这条路在一百年前开了个头,只不过今日还在继续。
当下人们所要控诉的或许并非任何一个个体,而是那些陈腐的思维方式,所以那些和稀泥式的鸡汤未免就显得太轻浮了。这已经不仅事关亲子关系,而且是隐藏在人们潜意识中的思维,原生家庭只是一个切面,其背后所囊括的是整个社会的思潮。
从表面看,这可以温情地被解读为“为你好”,实际却是个人意识的极度匮乏,人不是作为一个独立个体而被尊重的,而是被当作是某种私有工具。
它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即便今日人们已经意识到了这种控制欲是病态的,可在生活中还是不自觉地使用它。
就像最近热门的旅行青蛙,很多人在养蛙的时候总想控制青蛙的举动,化身为“老母亲”,它在看书就觉得看书太久不好应该出去交朋友;它出门一个人旅行,你又会说不要那么自闭,应该多去交交朋友。
这部分人中大多为年轻一代,就是王猛的同龄人,在平时他们也会抱怨父母的控制,但在自己身上却又体现出了相同的特征。而这莫过于是最大的悲剧,控诉的最大意义是为了让其不要重现,这或许才是最值得人们反思的地方。
一百年前的鲁迅、胡适等,他们看到了问题,却也无法完全做到在自己身上将其摆脱。这条路或许是漫长而有痛苦的,但勇者还是会继续走下去。反抗的最好方式不是激烈的言语,甚至也不是决裂拉黑,而是用行为来验证。
如果你生长于强控制的环境中,那么你会更加珍视个人自由;即便你成长于一个充满言语或是身体暴力的环境中,但这也不是阻拦你成为一个温和的人的理由。
情绪的发泄只是第一步,而更重要的是在自己身上杜绝这些弱点,就如尼采所言:“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校订:吴巍 / 姚色丰 | 本文图片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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